段王学术风格略论
一、段玉裁与王念孙父子:两种不同的学术风格
乾嘉朴学是清代学术的主流,段玉裁、王念孙父子是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,他们的著作是朴学的代表作,是经典之作。段王并称,表明他们的学问有很大的一致性。如果我们仔细研读他们的著作,就会发现,段王的学术风格有较大的差异。在2007年出版的《汉藏语论集》的后记中,有一段文字说明了我们对段王学问的理解。先抄录如下:
在乾嘉学者中,段玉裁、王念孙父子都是我们崇拜的学者,他们的著作我们都认真学习过,可是在段王之间,我们更喜欢段玉裁。
不同的学者对段王的态度不相同。其实,段王是难以分出高下的,可是段王的学术风格是不一样的。王氏父子的学问精深,他们的研究,他们的结论是无懈可击的。他们精辟的论述简直让人拍案叫绝。在他们的研究领域里,他们把研究推向了一个让人敬畏的高峰——从此以后,这些领域好像没有东西可做了。段玉裁不同,他的研究给人很多的联想,很多的启发。有人说段玉裁不严谨,他的研究有许多的纰漏,也不是没有道理。
段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的学者。自然科学据说也是如此。杨振宁教授20世纪90年代在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等学校做了演讲《美与物理学》。他的演讲稿我至少在三个地方读到:《中国大学人文启示录》(第三卷,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,1999年),《中华读书报》1997年9月17日,《文汇报》2001年5月8日。在这篇演讲稿中,杨振宁先生比较了20世纪两位大物理学家狄拉克和海森堡。狄拉克和海森堡是同时代的学者,海森堡只比狄拉克大一岁。这两位大物理学家的风格是不同的。杨先生认为:
海森堡所有的文章都有一个共同特点:朦胧、不清楚、有渣滓,与狄拉克的文章风格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。读了海森堡的文章,让人惊叹他的独创性,然而会觉得问题还没有做完,没有做干净,还要发展下去;而读了狄拉克的文章,也会让人惊叹他的独创性,同时却觉得他似乎已把一切发展到了尽头,没有什么再可以做下去了。
前面提到狄拉克的文章给人“秋水文章不染尘”的感觉,海森堡的文章则完全不同,二者对比清浊分明。我们想不到有什么诗句或成语可以描述海森堡的文章,既能道出他的天才的独创性,又能描述他的思路中不清楚的、有渣滓、有时似乎茫然乱摸索的特点。(《文汇报》2001年5月8日)
巧得很,王念孙跟段玉裁也是同时代的大学者,段玉裁(1735—1815)比王念孙(1744—1832)年长9岁。
王氏父子的文章严谨、纯正。在《王氏四种》里,我们最喜欢、佩服的是《经义述闻》,不论是里头的“家大人曰”,还是“引之谨案”,无一不精彩。我们看其中的《诗经》部分,150条,有哪一条不精彩?用“秋水文章不染尘”来形容王氏父子文章的风格是很恰当的。段玉裁的文章,博大精深,气势恢弘,有时难免会泥沙俱下。我们如果还是拿秋水来做比喻的话,可以借用唐人王勃的两句诗来形容,那就是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。我们赋予“秋水”“长天”一些新意,“秋水共长天一色”正可以用来表达段玉裁文章的风格特色。[1] 327-329
杨振宁先生所谈到的海森堡、狄拉克的风格,不仅仅是文章风格。透过文章的风格背后是他们治学的方法、旨趣的不同。
段玉裁跟王氏父子的学术风格,确实有明显的不同。
成熟的学术,必然有成熟的方法;不同的治学理念,形成不同的风格。一个学科,其成熟的标志很多,但有一个重要的标志是不可或缺的,那就是,在一个学科的内部应该形成风格不同的学派。段王的学术风格形成于清代朴学的巅峰,他们之间有比较明显的差异,但其学术水准难以分出高下。西方有众多的学派,中国古代有不同的学派,包括经学的、理学的、小学的。同一个学派,其学术风格也不一样,很值得我们研究。
二、段王文风:冲和内敛与汪洋恣肆
文章风格,指的是文章中所表现出来的学术特点,也应该包括文风,除了文章里的遣词造句等语言文字的习惯,还应该包括能够体现作者思想的品质、风度气质、为人态度等。后者的内涵更深,更能体现出文章的风格。阅读段王的文章,可以感觉到段王的文风应该特别独立出来,值得我们仔细研究。
先看王氏父子的文风。高邮王氏四种,每一种均是精品,但王引之的《经义述闻》更令人推崇。《广雅》收集的大多是很冷僻的字词,《尔雅》类似于现在学生考英语等级的四级词表,而《广雅》是在《尔雅》的基础上拾遗补缺,收的是难字僻义,是六级词表。《读书杂志》里讲《淮南子》之类的书,也不是常见的书。注释这类相对冷僻的字书要很高的学养,研究这些古代的经典,也很不容易。但是在经学昌明的乾嘉,儒家经书对于明清的学者来说,是他们的日常功课,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。诚如阮元在《经义述闻序》所说:“古书之最重者莫逾于经。经自汉晋、以及唐宋,固全赖古儒解注之力。然其间未发明而沿旧误者尚多……”[2]1常见的书,能发现常人不易发现的错误,更需要过人的眼光。这是《经义述闻》值得推崇的原因。